在重庆十八梯的坡坡坎坎间，常能看到一个半头白发、身材矮小的女人，背着一两米高的泡沫蘑菇爬坡上坎。蘑菇几乎盖过她的身体，引得路人侧目。她背着背篓，把霓虹灯招牌、破椅子、塑料模特、奄奄一息的盆栽这些“垃圾”捡回家，在危房林立的旮旯里，用双手建起一座奇特的花园。  

这个女人叫胡光荣，70岁，被纪录片导演潘志琪称为“十八梯艺术家”。8年跟拍她的故事，最终凝结成豆瓣8分的纪录片《胡阿姨的花园》——一部关于“活着”的电影，在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斩获金爵奖最佳纪录片奖，让观众看到：在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的缝隙里，总有人用最朴素的生命力，在废墟上种出精神的花。  

从“被抛弃的角落”到“园门山庄”：她用废品重构世界

十八梯，曾是重庆的“旧中心”。水路交通繁荣时，这里是城市枢纽；公路兴起后，随着市中心东移，它成了被遗忘的棚户区——与一街之隔的解放碑（重庆新地标）形成刺眼对比：一边是高楼霓虹，一边是破败市井。  

2013年，潘志琪在十八梯调研拆迁前的“即将消失的事物”时，偶然闯入了胡阿姨的“花园”。危房角落里，废弃品被精心安插：霓虹灯招牌成了装饰，塑料模特站在破椅子上，泡沫恐龙蛋堆成小山……破烂中透着绚丽的审美，像一场“消费文明的逆向创作”。  

胡阿姨的日常穿越两个空间：白天，她背着背篓去解放碑“捡垃圾”——那些被现代消费丢弃的物件，在她眼里都是“宝贝”；晚上，她在十八梯的角落用这些“废弃物”搭建“园门山庄”。她的旅馆一晚房费仅两三元，接受赊账，甚至借钱给住客（尽管常收不回）。住客成了她的“干儿女”，她不关心“钱”，只在乎“人”的联结。  

“小潘（潘志琪）是我们的天使，派来给山庄增添新生力量。”胡阿姨在废弃说明书上写日记，记录着“进垃圾堆的花树又活了”的喜悦。她的“花园”不仅是物理空间，更是对“被抛弃”的温柔反抗——废品在她手中重生，无处可去的人在她的旅馆里找到容身之所。  

“活着靠精神”：她的“幻想”与儿子的“清醒”

胡阿姨的人生布满伤痕：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因担保负债几十万，离婚后下岗，儿子少斌曾因抑郁轻生。但她总说：“活着就是靠精神。”支撑她的，是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里保尔·柯察金的故事——哪怕被骗、被生活捶打，她仍相信“世界在变好”。  

少斌清醒理性却悲观，质疑“活着的意义”；胡阿姨“糊涂”却乐观，用骏马雕塑、泡沫蘑菇、“不存在的孙子张星宇”编织意义之网。这对母子的互动，是纪录片最动人的注脚：少斌包容妈妈的“捡垃圾”执念，胡阿姨在儿子最脆弱时始终陪伴。两种价值观不认同却共处，情感成了最牢固的纽带。  

最终，胡阿姨的花园被拆了，但她在新公租房的角落又堆起小花园，指着捡来的小玩意儿说：“你看，我啥都有。”少斌的抑郁也在陪伴中好转——或许是治疗的作用，或许是妈妈的“幻想”让他重新触摸到生活的温度。  

潘志琪拒绝用“底层”定义胡阿姨：“她每月4000元退休金还债、经营旅馆，在废品上建花园是精神的坚持。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可以超越阶层，她是精神贵族。”  

导演的“手工纪录片”：在不确定中等待“活着”的答案

拍《胡阿姨的花园》用了8年，潘志琪延续了“手工纪录片”的风格——一个人手持摄像机，长期跟拍。《二十四号大街》《与蜂行》亦是如此。他说：“工业化时代，慢创作有必要吗？时间是必要的，等待是必要的。”  

他不想给影片过多阐释，却抛出核心：“这是关于‘活着’的电影。在人人迷茫的当下，我们该怎么活着？”胡阿姨给出了一种可能：被生活欺骗、被时代抛下，仍不认命，用双手在废墟上建花园；被债务压垮、被亲人误解，仍以“精神”为锚，让废品与人重新找到意义。  

胡阿姨像“移山的愚公”“堂吉诃德”，但她是真实的——她的“花园”或许会被拆，但她的生命力不会。正如潘志琪所说：“每个人都是时代长河的水滴，顺势而生，但活法不同。胡阿姨找到了与世界相处的方式：不认命，不妥协，在不确定中坚守自己的精神花园。”  

当我们在影院看到胡阿姨背着泡沫蘑菇爬坡的背影，或许会想起：所谓“活着”，未必是战胜命运，而是在命运的裂缝里，种出属于自己的花。